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主要是人

《神怨》(深呼晰/惊悚)

Warning:“血腥爱情故事”


-以下正文-


刚一上楼我就看他眼熟。我向前走去,努力劝说自己忽略这一点,毕竟在上海,长得像的男孩太多了。

深夜的快餐店没什么人,连收银员都不愿意站起来,懒懒地劝我扫码点一份餐。我说,出来的匆忙,手机没电了,能不能现金支付。女人瞥了我一眼:手机没电出什么门噢。

五分钟后我把小票揣进兜里,转身,去了一次卫生间,脑子里想着明天做报告的事,出来后,突然控制不住地转身。

他浑身颤抖,蜷缩在一张角落的桌子后面,双手紧紧按于下腹部,一大片黑红色已经从那里透出来。乍一看,几乎要以为那是一个正在流产的未成年少女。

嘿,你受伤了吗?你需要帮助吗?

出于某种直觉的不确定,我不敢过于靠近,只是询问一句。意料之中没回应,于是我确认道:小百灵,我没认错吧,是不是你?

男孩立刻抬起头,却在双眼聚焦后变得更无措。他捂着肚子挣扎着想从座位上站起来,又如同一只摔在地上的雀鸟,不能如愿。我扶住他,帮他重新坐好,他只好咬着嘴唇看着我,又大又圆的眼睛和又宽又厚的嘴,这正是记忆里小百灵的模样,总能令我想起伊俄的牛犊:刚长出五个小小的洁白脚趾,既不能很好地站起来,也羞涩地不敢说话——那是许多年以后,我已在另一所国外的大学教书。

是你,罗斯礼,罗司令?他惊诧道:你怎么会来啊?

小百灵是我的高中校友,比我小两届,竟也认识我。是的,我姓罗,叫斯礼,高中时又爱搞社团、出风头,后来被起了这个外号,就连班主任都喊我罗司令。可我当然没有来,我只是在这里碰见了他,并被他吓着了。

本着先稳定对方情绪的目的,我同意道:嗯,是我,我来得不是时候吗?

这个问题让他迅速地蔫了去,一双大眼睛垂顺地盯着桌子。

沿其视线,我在对面落坐。

你还好吧?身上怎么这么多血?我尝试着又关切了一遍,而这次终于换来回应。

我很好。小百灵说。

我杀人啦。他说。

……

如果没记错,小百灵姓周。印象中的他那样瘦小、沉默,皮肤是褐色,劳动时总是最后一个停下来,而这都不是人们真正记住他的原因。

怎么会呢,小周,你肯定不是那样的人。我疑惑极了。

他点点头:学长,我杀了他的,我捅了两刀。

第一刀,我没捅进去,后面扎在肚子上,就流出来了,一捧脂肪,然后是血,流得到处都是,我明明是学医的,却怎么擦都擦不完,那些黄色的血。我跪在地上擦,结果打摆子打得停不下来,就跑了,一路到这里来,学长。但是现在我没有再打摆子了。怎么会这样呢?见到你之后,我突然一点都不害怕了。

我的手在衣袋里攥紧。那里有一部老款苹果手机,今夜出门匆忙,我不确定它是否还能用来打一个电话。

这件事发生在哪里?有人主动袭击你了对吗,男人还是女人呢?我问。

怎么会主动袭击我呢?压根没有人会想要袭击我的。他答。

那么,是出于意外吗?

他摇头:没什么意外的,只是……

0410。0410取餐。

身后餐台喊出这串数字,我不得不站起身。你先别跑,好不好?我不放心地叮嘱道:你现在这个样子,又能去哪里呢?你就在这,我先拿些东西给你吃。

听见我的话,他却笑了,说道,你还是这样的,你就喜欢给人送吃的。

——几乎没听进那话,我只是一下子定住,怔怔地望着他,因为我这才发现,小周与记忆中不一样了,现在的他完全脱去了高中时的灰暗,人依然瘦弱,可皮肤更白,嘴唇更红,那面庞清澈灵动,简直像个小明星,在我们进行对话的语境中,这样的一笑甚至令对方显得凄艳。

方才他所说的话,我竟不觉有些信了。

我将餐食和插上吸管的饮料摆在小周面前,他的手上有血,不便来抓,我也不见外、直接喂了过去,顺着我的姿势他探起身,一口气滴溜溜地吸空了小半桶可乐。“小牛饮水”,就是形容他这渴坏了的样子。我瞧他虚弱,又试图让他吃些薯条,那张嘴却怎么都不肯配合了。

究竟还是忍不住去问:怎么会呢?

那可是你啊,你说的是真的吗?你怎么会呢?把薯条放下后,我依然不住地询问他。

怎么会呢,小百灵,你是个软心肠的人啊,我们高年级去你们班抓老鼠,套在麻袋里打,所有男生都抢着看,就你一个躲到柜子后面了。

(后来他们把你拖出来。)我没有说这句话。

啊。对方低下头:连这你也记得。

当然记得了,我又气又笑:你是小百灵,唱歌那样的人,我怎么可能忘呢?我敢打包票,大家都记得你的,那次你在晚会上给人家唱,还是学生会安排漂亮女同学去献的花———你说说,全校有哪个女生像你那样唱歌好听?

我现在刚博士毕业,在师范大学工作,你不知道吧,上海离家这么远,竟也有五个咱们校友呢,这岂不是很好?以后大家一起吃饭,有很多话可以聊。我补充道。

罗斯礼,你在大学都教些什么呢?小周突然反问。

比较文学,没什么好提的,你呢?医学院毕业了没有?我知道你们医学生,读得比学者还长的。

这个问题让他闭上眼睛。

我啊,我谈恋爱来着。小周说。

天,一定是你们班上那个小姑娘吧?

不是。小周说。是个男的。

噢。我沉吟了一下。那么也是很好的,那他现在在哪里呢?我有手机,我们能不能叫他过来?

意图在这里被推进得太明显,惹得对方又笑了,他笑着,却也不揭穿我,仍是那凄艳的样子。

不行的,打什么电话。根本不行的,你根本不知道。

小百灵止不住地笑着,并弓下身、将半张侧脸放在餐桌上,自言自语道:

他再也不会来了。

而且,他个子很高,比你们这些贵州高中男同学都要高,也比你们大,阅历又多,你们谁都比不上他,谁都打不过他,全叫来都不行。

跟他在一起,真的好幸福啊。小周补充道。

……

没人比我了解他,他的声音那么好听,比最贵的大提琴还要厚,他轻轻哼一声,整个胸腔都会震动,因为我就趴在他的胸口,不停地问他问题———我压根都不记得自己都问了些什么,我只是想让他说话而已。我还用手和腿缠住他,告诉他,就算是死了,下辈子也想要像他这样说话。

然后他就突然搂紧我,狠狠把我肺里的空气全挤出去,用很低的声音警告我从今以后再也不能这样讲,因为我自己说话也很好听,因为我那么地有天赋,因为每个人都喜欢我,每个人都想要听我唱歌,我唱起歌来,简直就像是天使一样。

我们在一个组里合作。总有人过来找帮忙我录demo,他把我又藏又掖,面都不让见。别人骂他是地主老财,他听了这话反倒很高兴,对众人说,周深唱歌是个大宝贝,现在本人来到这里,就是为了当他的地主老财。能说出这样的话也不脸红,或许正因为他从北方来。营口人,既要面子,又特别放得开,我不知道北方是不是都长那样的:鼻子很翘,笑起来眼睛和嘴巴很弯,听别人发言的时候又特别冷峻。有时候我故意甩他胳膊,怎么叫也不过去,他不生气,照样穿越人海走过来,喜气洋洋地搂住我。

———话说回来,难道学长不正是在做文学吗?你们的文学又是如何看待爱之罪的呢?

没什么预兆地,小周又将话锋对准了我,这让我不得不从聆听的沉浸中抽离一点,略略沉思,回答道:

只能说是原罪的一种。籍由这一罪行,人类彻底失去了对知识的自豪感,失去了对自身的一切确信与勇气,只剩下灵魂深处的耻辱、怀疑和矛盾———或许这正是神操纵世人所犯下的,因为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终身忏悔。

昏黄灯光下,我看见小周眨动着孩子般的眼,不住地思考着什么,仿佛正在比照自己。

……可是对我来说,一切不过是心有不甘罢了。他慢慢地说。

在一起后,就这样谈着恋爱,大半年,从冬到夏,每一个城市。我瘦,怎么也胖不起来,他捏着难受,说他的大衣能套下两个我,说他做的小菜能下两碗饭。可惜所有酒店都没有一个厨房能够用来施展,他只有愤怒地削好两个大苹果,一个自己啃,一个我啃,我啃半个,牙齿出血,剩下的部分还是他啃。其实我也会做很多很多菜,他从来不知道,他没有问过。

因沉默不语导致的情绪失控,这就是我的爱情,是我的初恋。

有一回我们在地下通道接吻,上下都是楼梯,随时都有人来,他把手伸进我的毛衣里,那儿的确没有什么好摸的,但这个动作让我产生幻觉,仿佛我变了,穿着裙子,踩着高跟鞋,有修长的腿和饱满的胸部,我变成了一个女性。可我并不是女性,我推开他,他不悦地摸了一把嘴,头发遮住眼睛,黑暗中看不清表情。

他说,来了人也管不着咱们,你有什么好怕的?

我说,我可什么也不怕。

罗斯礼,你是认识我、知道我的,和他在一起之前,我真的打雷都怕,和他在一起之后,我就像长了十个胆子,什么都敢,什么都做得出来。

他说,我们好像上床太快了。我说,这本来就没什么啊,我上一个……其实我哪有上一个,我的上一个床伴是我妈和我爸,初中的时候去黄山旅游,我们仨睡一张大通铺。认识他的第二个月,我在网上订了一个东西,那种不太好的东西,自己不会弄,把电脑打开,对着论坛里的教程学,就为了不让他发现我是第一次。结果他才是第一次,他倒不撒谎的,没和男人做过,就是什么都不会,反倒要我手把手地来教。两个男人叠在一起十条腿、八只脚,我身体又短啊,正扭着,满头官司,听见他特别赞叹地说,你懂的真多。

懂得真多,其他人也这样说的,语气都很暧昧。我懂得多,我交网友、逛贴吧,我什么都知道,什么玩笑都听得懂。跟他和那些朋友凑在一起,都是我说上句,他得想上一会儿才能明白,然后大家就笑他,老王年过三十,跟年轻人有代沟。

然而真正希望能听懂话的人是我。

他需要什么,不需要什么,他现在暗示了什么,什么时候见面,什么时候要,什么时候不要,在我背后勾一下笑不笑,合照时拉手该怎么断,夜晚几点钟,衣服该脱几件,连暧昧都从没有过,这些事我都不知道的。那时最大的愿望就是立刻学会这些,起码能用来掩饰一下自己,不要在众人面前显露出过分的欣喜。因为最底的那条红线,那唯一一件令人清醒的共识是:一切都算不上什么恋爱。

他已经结婚了,这件事所有人都清楚,他们永远不知道我是怎么想的,竟然做出这种事,但你是学文学的,你不一样,所以我跟你说这个。

可是。我迟缓地问道,小周,你杀了谁?是他吗?

好像没听见这个问题一样,他接着说:

就算没结婚,现实中两个男的也没法在一起啊 ,对吧,怎么都不能真正永远在一起的,订婚,结婚,买一间房子,生一个孩子,一起变老,这些你眼中的人生大事,对我而言,都是既不可望也不可及、甚至不愿意做梦去想一想的神话。

———罗斯礼,别害怕,别因此而怕我。你是个男人,学习好,篮球好,长得高,还会打老鼠,你以为我便会喜欢你,想跟你在一起,结婚、买房子、生孩子吗?不,我感激你,但是我不喜欢你,你们所有人,男人和女人,我都不喜欢,我心里只有感激和回报,从没产生过任何爱情。二十岁出头的时候我在乌克兰,后来最疼爱我的钢琴老师死掉了,我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会这样下去:一个人,送走老师,送走父母,自己找个地方死掉。可是遇见他,我不愿意了。

我不愿意。我再也不愿意了。我恨不得把心抠出来。我再也不想孤独一个人了。

罗斯礼,你知道在这个故事里我最羡慕谁吗?我最羡慕他的女儿,小小一个,没有人批评她长得小,她不带任何罪恶,天生下来就能得到所有爱,所有来自父亲的纯净的、无人争抢的,彻头彻尾的爱。

第一次见面的时候,我们在同一桌酒席,他左边,我右边。那天很多人来敬酒,都是这个行业的投资方,我们之前没见过,他帮我挡了两杯,然后就喝多了,红颤颤的,控制得很好,也没有乱说话。最后他把我叫过来,示意要给我看他的手机,藏着掖着的样子,说,给你瞧个宝贝,一般人我不让瞧。

那是一张照片:一个小孩,叼着奶嘴,没几根头发。他说,那是他姑娘,现在离家这么远,又喝醉了,他突然有点想他的姑娘。

就是这样,罗斯礼,我嫉妒得快疯了。

小周,你杀了谁?我问。

再往后,真的闹到所有人都知道了。这也没什么,事情总有变坏的一天。

这样短命的艳遇,每天都会发生,告诉你了,也没什么稀奇。一切都挺丢脸的,不过也是活该,不该可怜我。

小百灵斜过头,歪出一只天真的耳朵:罗斯礼,你仔细听一听,世界上哪有什么原罪?那不过是很多人在哭的声音罢了。

他说:哭的是,凭什么呢?天空。土壤。流水。婴孩。文学。音乐。麦当劳。世间万物。一切都是那么地完美,那么地自然。凭什么呢?有些人就是会不甘心啊。

他说:悄悄告诉你吧,我其实是不难过的,我只是还有些不想放弃,一点点而已。

———离开我吧。那天我隔着门对他说,和你的家庭一起离开我。脚步声,他走了。我立刻又想让他回来,可我不敢开门,我已经没资格再开门了。我很痛苦,像是有刀在肚子里刮,我蹲下来,只能蹲下来。

而此刻我已经站起身。

你先告诉我,小周,你告诉我在这个故事里,你到底杀死了谁?是他,还是他的妻子?

沉默。

———是他先上找我的。对方呆呆的,平静地重复着,好像一个没有灵魂的人偶。是他先惹我的。

我掏出手机,说道:周深,不管你喜不喜欢,我都关心你的,学长可以帮你的,你满身的血,一定得告诉我是谁,因为不同的人是不同的情况量刑不一样,你力气小,或许人也还没死,我有几个认识的律师朋友,如果合适,他们可以帮你,小周,我现在就给他们打电话……

听了这话,最后一次地,他冲着我仰起头。

或许是那个孩子吧?

我多么想做他的孩子,重新活一次,毫无愧疚地接受每一个吻、每一份爱啊。

……

离开快餐店的时候,我不得不狂跑。

一路上,我的心脏剧烈博动,脑海中止不住地回想一个女生。

那是两年前一门神话史课上的女同学,她追求着一个不知名的对象,总是在帮他占座、买早餐、点名。没有任何老师或同学见过那个人,因为那张椅子总是空的。直到有一天我不得不请她留堂,我说,早餐总会变冷,就算你继续这样,期末也不会有他的分数。

那天她站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对我说,罗助教,我想死啊,我真的好想死啊。

“我已经不记得了。”小周说。

他闭上眼,一连串泪水从那张毫无情绪的脸颊上滑落。

“全都不记得了。”

后来的我确认那是一种躯体化的症状,那纯粹生理的、空洞而不包含任何内容的哭泣,就像末日时代,大洪水褪去一百年后,毒蛇自果树间游弋,撒哈拉沙漠仍涌出银泉来:肉体已经死了,但泪水永不枯竭,因为它压根就不属于你,神泪从天而降,无谓籍些什么东西淌出来,世间一切苦难,至大至深莫过于此,它令一个人求生不能、求死不得,你死了,石头还可以哭。


凌晨四点半,我上楼,开门,脱鞋,脱衣服,洗手,洗脸,对着镜子抽了自己两个耳光,便回到书房里坐定。此时月光已经消散,半小时后,天将大亮。今天的上海有很多新闻,或许很快就有电话叫我到公安局录一些目击口供,但那些都是次要的,此时此刻,为了灵魂的稳定,为了让过量的躁郁不至于撑爆我的胸膛、将那些肉和气管的碎质喷射出来,我得读书,我得写作,老天,我得继续活下去。

在故事的最后,我亲眼看着自己曾经认识的小百灵虚弱地、无比艰难地站起身。他很美,他令我看见杜鹃啼血,以一种摇摇欲坠的决绝姿态。


“学长,你觉得呢?在这样的世界上,在你的文学王国里,究竟是谁罪有应得呢?”


黎明已至,天亮了,窗外又开始新的吵闹,上海如此,宇宙亦如此。新的一天开始了,我依然回答不出这个问题,胸膛愈发地闷痛,只好在书桌前坐直身体,木然地翻开那本做不出报告的、薄薄的书。


那俊美的女孩伊菲斯忍不住放声嚎叫道:

“我真不知道结果怎么会是怎样!谁都没有尝过我的苦楚,我的爱情是不自然的,奇怪的。如果天神愿意拯救我,他们早应该把我拯救;如果天神不愿意,而且想把我毁灭,让我所受的痛苦至少应是正常的痛苦,是人类所经历过的痛苦,母牛不会爱母牛,雌鸟不会爱雌鸟。只有公羊追母鹿,雌鹿求雄鹿,百鸟求偶,也复如此!”


我知道自己将永远无法做出报告。


-end-

2020.04.11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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